2015年10月24日 星期六

我如何從自以為英文很好變得很爛然後又變好一點點?

圖片來自:http://www.jaysenglishclub.com/academic-english.html

我經常被認為英文不錯,實情是....才怪。可能只是因為我的發音有點倫敦的腔調,對很多人來說聽起來假掰又像高貴雞,所以有這種印象吧?我和我這輩大多數人一樣,都是從國中一年級才開始學英文。在國中之前,頂多不認真地背背字母,也沒什麼假掰的國際化壓力要你學幾句會話去接鬼,所以當然不需要學。更何況,小學時因為港劇熱門,流行的是學廣東話。英文算什麼?能吃嗎?

以前我們看到雙語幼稚園都會覺得那是有錢人錢多到沒有地方花的產物。小孩子就玩就好了啊,學什麼雙語啊,弄到中文不好英文也不好,最後只剩下幹剿人和夜店用單字這樣。


雖然我也是國一才開始正式學英文,但是大概在小學就開始看英文文獻。小孩子看什麼英文文獻?是吃太飽嗎?其實不是。那時候因為科普書很少,一查資料就是原文的,所以當然就是直接看原文啊要不然怎麼辦?在文法不熟的情況下,就去查字典。查到意思就記下來,寫在自己的筆記本中。所以我在上國中前就累積了很多生物科學方面的字彙。

但字彙就只是字彙,和英文好不好沒有關係。

我幾乎不記得國中英文課是怎麼開始的。因為老師很兇脾氣很大,動不動就飆罵學生,不是說你胖就是笑你笨。還是教資優班呢~但是大家都說他教學優良很厲害啊,我們又不能挑老師對不對,就這麼忍下來了。但是那時候就是講文法,背單字,還有那本該死的迪克生片語。我對那本片語整個受不了,但是很奇怪,我的同班同學都能背得好好的,我就是背不下來。

資優班的壓力很大,考差了就會被老師羞辱一頓。所以我坦承我常常作弊或是改考卷時偷改答案。差個幾分就會被叫上前去罵一頓,或是被老師說成沒有用的廢物,我那裏擔待得起?

但是我沒有因此不喜歡語言(linguistics),我只是討厭這堂課。幸好我是一個理性的人,也沒有去放火燒考卷或老師辦公室,只因為我很幸運地有著自己的興趣支持著生命與存在的意義。我仍然自顧自地看著自己想看的書與文獻,查自己想查的單字。小學又學過一點點德文,所以我對於字根、字首的同源很著迷,對詞性變化覺得有趣。我真心覺得念這些東西有趣,但我不想要考試,我討厭做那些一天到晚在講美國棒球隊的閱讀測驗,還有該死的迪克生片語填充題。

好不容易考上高中以後,遇到兩位不錯的英文老師。人很耐斯,很有耐性,但是我深深地認為在當時以服務聯考為目標的教學上,老師能為我們做的實在不多。我被老師認為英文還不錯,但是班上還有英文更棒的同學,每次考試都考得很好,而且真正的程度也很好。我超級羨慕的。所以我一直很清楚自己只是一個中上程度,但是那個評量方式讓我覺得自己不夠好。為什麼?我不太懂為什麼要翻譯那些沒有意義的文句,而且還要逐字翻。考試的時候總是會考一堆類似的字,什麼comment vs command,但是老師在有限的時間內無法告訴你背這些字要幹嘛?因為從來沒有人被告知與教導我們「究竟如何在不同場合精確說出自己真的想說的話」。

所以累積一堆單字和文法都只能通過考試,但從來就沒有內化成語言能力的一部份。開口張口就是「I think」或是「I want」這種糟糕的句構。

算了,反正也上大學了,誰管你啊。

大一英文不是必修嗎?但我說真的我不記得上了什麼,但我可以保證大一的英文對大一新生來說,完全無法幫助他們進入原文書課本的狀況。因為整天就是在那邊賞析和閱讀測驗,恍恍惚惚也拿到90分,但是說真的對語言能力沒有提升啊。

但是反正必修也過了,誰管你?課又不是本系開的,而且全校都是必修,你那麼厲害自己開啊~

我很早就開始進行英文學術書寫,那純然是自己的學術興趣與愛好,所以上了大學以後自然會被當成英文很好的那種人。但是這種氛圍總是讓我有些不安穩,因為在一個只能自學,又很難有同儕能討論 (老師的英文也普普) 的環境下,會獲得什麼進展?

所以我認為自己的英文程度從高中畢業以後一直到當兵結束,都沒什麼進展,一直到我到倫敦之後才有真正的改變,而且還要分四階段來談起。

第一個階段是聽不懂英式英語。台灣的英語教育其實是美語教育,在教學上頂多告訴你「某個單字在英國是這樣拼」,其它就沒有了。除非你真的去唸外文系,修什麼英美文學比較,一般人誰會知道英語和美語的差異在那裏?我在倫敦地鐵上聽不懂青少年在講什麼,我在學校裏也要忽然進入一個「隨時推敲對方話語真正意涵」的情境之下,所以我怎麼辦?去買空中英語教室來看嗎?聽BBC廣播嗎?

其實不是。就只是觀察、聆聽、分析、揣摩和學習。

我不是指英國人常說的那些「bloody hell」還是「bugger」之類的東西,而是在大學環境中,和高知識份子的對話,以及學術寫作的需求。我仔細地想想這些玩意兒究竟和我過去的學習所得有什麼不同?然後我會問「為什麼」?我會問很多老師和同學那些語意、語氣與使用場合上的差異。什麼是老套的?什麼是年輕人講的?什麼是魯莽的?什麼是溫文的?

我大概花了一年的時間來搞懂那種差異,然後想辦法學起來。

第二個階段是日常生活對話貧乏到可笑。我在英國的時候每個Xmas都會受邀去一個朋友家作客,但是我真的無法融入那些對話。不管是對女主人手藝的稱讚或是英式笑話,甚至是社交性地和訪客小孩聊天,對我來說都是極度困難的。要我聊我的研究,社會觀察我還挺行的,但要我聊柴米油鹽醬醋茶,喔天啊好難喔。所以我當一個無聊的人當了很久而不自知。

一直到我覺得我需要線上交友時情況更是糟糕。在網路上聊天或是用電話聊天時,我發現好多字都不會喔,還要查字典。怎麼那麼多短短的字既可以當名詞又可以當動詞啊~而且我聽不懂蘇格蘭口音,超誇張。從此我決定常常在網路上亂聊,然後查字典,整個融入,從此改善我的社交技巧,成為一個好會嘴砲的人。

第三階段是寫論文時忽然發現原來自己的英文好爛。我有兩個老闆,一個老闆只看科學結構,從來不會幫你改句子。他覺得不行就整張劃掉丟地上。另一個老闆會花時間幫我看每一句的問題,還有結構問題。而且我後來才知道,他在下班回程的火車上幫我改文章的時候,其實早就得了cancer而不自知。他改回來的文章中,每一個錯字、每一個修改建議,都讓我銘記在心。我也幾乎是從那一刻開始,又重新思考自己的閱讀與寫作,還有對自己寫作訓練的細節的應注意事項。好比語氣、冠詞、是否可數、應該直接形容或使用子句?轉折與反義語氣的使用,因果關係的表達,都在那一刻變得清晰了。

第四階段是直擊美語與英語的差異。雖然一開始我因為聽不懂英式英語而想辦法學會英式英語,然而整到我的英語表達很英式以後,我又開始參加許多以美國學者為主的學術場合,然後在那一刻起,我又重新地比較英式與美式英語在口語表達與寫作上的差異。我沒有上過英美文學比較,沒有上過任何正規寫作課程,但後來認為我比較能夠對掌握許多寫作建議上的說明,因為「我看得懂」而且「可以理解為什麼有那些層面的考量」。

這也就是說,在國外的這四段經驗,分別是衝擊、因為需求而再度學習、徹底面對錯誤,然後再雕琢。

我仍然認為自己的英文不夠好,每天都會學到新單字。但是我這種在國高中考試考不好的人之所以能在大學如魚得水,其實是因為「我因為自己的興趣而堅持對閱讀與知識的喜愛」,而且很幸運地在升學的洪流中生存下來。但是自滿永遠是進步的阻力,因此我也很高興有那些機緣,讓我知道自己不夠好、那裏不足、而且有人能夠引導著我進入正確的學習道路。

2015年10月20日 星期二

為什麼台灣的翻譯社一遇到生物名詞就整組爆掉?

我很常在課堂上放影片給學生看,尤其是Discovery頻道、BBC還有National Geographic的節目。但是我坦白說喔,每一次放那些翻譯版本的DVD都讓我心驚膽跳,因為似乎只要一遇到有龐大生物名詞,尤其是分類群名很多的節目,就整個亂翻一通或走經。

我最訝異的是,我居然沒看過有人抱怨過。難道大家都以為BBC出品就是保證,所以能看到中文字幕就應該偷笑了嗎?不是這樣的吧。

我不知道現在台灣這些翻譯公司都是怎麼處理看不懂的學名和外文生物俗名?我從DVD的包裝上也完全看不出來是那一家翻譯的(頂多看到「得利影視」之類的字樣),所以要抱怨也不知道怎麼抱怨起。

許多常見的生物俗名(例如水獺=Otter)當然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是各位,只要一涉入多樣性很高的熱帶地區,這些翻譯就開始出包了。

我最近讓學生看了2005年出品的「亞馬遜深淵」(Amazon Abyss)這部片,我才看到第一段我就受不了了。

有幾個科學家(??)想要找一種大型的長鬚鯰,俗名叫「Jao」,這個翻譯連google也不查,就只會翻成「巨型鯰魚」,我沒看過這麼偷懶的。隨便一查就知道牠的學名是Zungaro zungaro,其英名是Glided catfish,但是應該怎麼譯?我看到有書把Zungaro譯成「祖魯鱨」,我還大腸咧真的是莫名其妙。Zungaro怎麼唸都不會是祖魯,而且祖魯一詞已經和南非的Zulu連在一起,不應該這樣譯。那麼直譯英文稱為「滑溜鯰」呢?就整個很好笑啊。所以最好就採用水族市場上通用的中名「亞馬遜鴨嘴」就好了。

節目中又穿插了一些其它的動物,當旁白提到「armored catfish」而中譯卻翻成「美鯰」時我整個暴走了。其實節目中出現的鯰魚是陶樂鯰或棘甲鯰的鈍囊鯰(Amblydoras sp.),美鯰一詞指的其實是CorydorasCallichthys。旁白提到「pike cichlid」,其實就是俗稱孔雀龍的Crenicichla,但是翻譯居然懶惰到只說「這是一種輻鰭魚」,真是氣死我了。

這些翻譯品質很差的DVD經常被推廣到學校去,學生老師看了也不疑有它。最後如果產生誤解了,還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改回來。我知道台灣的翻譯工作人員經常被壓榨,總是得在很短的時間內翻出一堆東西才能勉強謀生。許多專有名詞一時也查不到,可能也沒有統一的中譯,這些業主其實也不會找人審查,大概覺得自己很懂吧?其實審定名詞並不會花太多時間,學者專家也不一定會收你多少錢,是有必要省成這樣,然後讓翻譯品質變差嗎?

從今天開始,我決定每看一片翻譯的DVD我就要把所有的翻譯錯誤都列出來。如果只是譯錯是小事,如果連科學品質都很差,我就要呼籲大家別買別看,以免吸收錯誤資訊了。

2015年10月18日 星期日

在翻譯日本生物書籍時可以直接使用現成的日本漢字嗎?


我在最近這幾年審訂(或推薦)的好幾本日文的生物相關譯著,例如你們好奇怪啊!:63種長得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有趣動物哆啦A夢科學任意門萌菇娘圖鑑雨蛙博士萌蛾圖鑑等書。我在審定這些日文譯著的時後發現一個問題:「如果有些生物名稱已經有日文漢字,就可以直接使用不需要理會台灣現行的使用習慣嗎」?

說真的,一本書是不是日文翻譯來的,只要看譯文就知道,你根本不需要去查作者是誰,因為把日文翻成中文總是會產生很多微妙的點,例如感歎句、疑問句、假設性語氣超級多 (尤其是女性和阿宅作者),然後橫生枝節和註釋超多,還有很多很多的擬人、內心戲和自問自答。在科普書與繪本中尤其如此。

但如果是比較嚴謹的學術寫作時,又會非常地有權威口吻,上述那些元素會通通不見。

我們先不要談日文的中譯所帶來的奇妙感受,先談談那些日文漢字的生物名詞能不能被直接使用。我廢話真多,我的建議是:不可以直接使用,就算看起來那個漢字對中文使用者來說唸起來順,也不見得可以。為什麼?有幾個原因:
  • 只有被日本學者創立而華文圈跟著使用的名詞才能被直接使用:有些日文漢字的確是重要的,因為在某個時代,它們的出現對於還沒出現那個辭彙的華文圈就會發揮影響力。例如「擬態」(mimicry)與「熊蟲」(Tardigrades)的漢字是先出現在日本,然後華文圈(尤其是戰時的台灣)就會直接承接這種用法,然後在戰後與中國的華文圈漸漸合流後,成為唯一被認可的漢語翻譯。但是這樣的例子不是很多;
  • 日文中的生物漢字名取材中國,但在日本發揚光大:有相當多的物種名稱是在日本被打開鎖國,然後開始接受西方科學以後快速形成並且被穩定使用,在當時日本還在學術著作上使用相當大量的漢字時,這些生物的漢字名就會被保留下來,例如「天社蛾」、「桑金毛蟲」這類的辭彙。當然這些字的主幹,例如「蛾」或是「蠶」,還是衍生自中國。然而中國文化對於博物學一向不重視,因此在一戰前,中國本土甚少發展出精確的,單指特定物種的,而且可以描繪大量物種的漢語命名體系。因此類似「姬尺蠖」這種名詞就不是源於中國本土的生物名詞,而是日本學者以漢語詞彙為主幹所創造出來的日文漢字辭彙;
  • 有沒有日系漢字和台系漢語的混血?有。台灣的博物學研究在二戰後先承接台灣總督府與相關學術機構的體系,尤其是台灣博物學會的體系,因此大量延用了日本人所創立的生物漢字名,包含名稱與結構。而1949年以後跟著國民黨到台灣的學者也帶來了中國早期學者所創立整理的生物名詞,而那套名詞中則大量地儘可能使用中國古字或少用字(例如「蛃」)來描繪已知的生物。雖然日文漢字已經為台灣的生物漢名奠定基礎,但是日文漢字終究是不夠用的,所以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日文漢字中的一些字就會和源於中國的生物名稱結合。例如「姬」(表示小)或「擬」(表示類似)都是日文漢字,加上被後來的中文教育「修正」的,對「雅俗」或「正式」與否的觀點差異,就會從日文的「赤星胡麻蛺蝶」轉變成「紅星胡麻斑蛺蝶」。
  • 誰是中心誰是外國?每一個國家對生物的命名都會以自己為本位出發,而不會以該生物的全球分布來考量,所以當台灣還是日本殖民地的時候,許多生物漢字名就是日本學者以「大日本帝國」的領土範圍,或是「以本州」為中心的角度出發。所以雖然其分布以台灣島為主,Hypolimnas bolina kezia就是會被日本人稱為「琉球紫蛺蝶」(現改稱幻蛺蝶)。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過去台灣有相當大量的生物名稱的命名出發點是以日本為中心,但是因為現在時代變了,有些生物名詞又有一些「傾中」,所以就算在台灣,究竟要接受那一套中文命名法則,在生物學界並沒有一定的共識。我很少看到精緻的討論,經常都是整套搬來搬去,然後引發懷日與反中情緒的對抗。
  • 就算漢字一模一樣意思也不一樣:我舉兩個例子,對華語圈來說,蜻蛉目昆蟲被分為蜻蜓(不均翅亞目)和豆娘(均翅亞目),這個概念和英文中的dragonfly對應damselfly差不多。然後在華語圈,「豆娘」不被視為一個專業的中文專名,只是一個俚俗用法。所有豆娘類群的中文專名都是「XX蟌」。然而日文漢字命名體系中,「豆娘」卻特定用於Agrionidae這個科 (目前已經不被使用),而被稱為「XX蟌」的類群則被日本人稱為「XX蜻蛉」。毛蝨目昆蟲的各科都有個「蝨」字,但是因為蛛形綱中有個螨蜱類動物叫「壁蝨」,在中文和日文的漢字都一樣,因此有些翻譯者就會因此把蛛形綱的螨蜱直譯為「蝨子」,這是大大的錯誤。
基於以上的理由,我認為接手翻譯日文生物著作的譯者,最好要瞭解日文漢字中該生物確切的拉丁學名與西文的原文是什麼,然後確認該生物或其結構在台灣是不是有現用的中文。如果沒有合適的中文再找專家創立一個合理的中文才是合適的作法,以免引起讀者的誤解。例如エゾヨツメ的學名是Agila japonica,直譯成蝦夷四目蛾或北海道蛾是有問題的。精確的譯法是要把日語的意思加上中文的概念,也就是「蝦夷四目天蠶蛾」才是合理的。